李园园、罗仁娟和蒯学通是退役的残疾人运动员，都获得过世界冠军或全国冠军，也是相交十多年的老友。

他们甚至有着相近的人生轨迹：出身农村，意外致残，在人生低谷时被选中参加运动训练，开始走上坡路，却都在奥运会前意外受伤，错失一个运动员最重要的盛事。从巅峰退役后，他们有时要面对一些刻板印象——因为身体缺陷，残疾人在求职时难免遭遇歧视和偏见。

当再一次身陷低谷，他们结成联盟，互相托举，走出了一条新的路。

三个人的合影

错过奥运会的冠军们集合了

2022年3月的一天晚上，李园园和罗仁娟来到“蒯老大”的门窗店。今天是他第一场直播，两人来当军师。

“蒯老大”是李园园在江苏省残疾人自行车队里的老队长，这个外号她喊了十多年。两人都是连云港人，有十多年交情。罗仁娟也是老相识，退役后嫁到了连云港，和他们来往近了。

当时，李园园的电商生意正红火着，2022年的春节，两个月就成交了两万五千单。两个伙伴的境遇却不太好，蒯学通的门窗店在疫情第一年亏了十万，罗仁娟成立、运营的助残服务中心也亏损了几十万，为了给员工发工资，她去打了一场全运会比赛赢奖金。“你这样不行，不如也开直播，缓解下经济压力。”李园园建议他们也来卖海鲜，她提供货源。

李园园在直播

第一步，先要在直播间里交朋友。罗仁娟有口才，上手快。“蒯老大”一向嘴笨，性子又急，她们想在直播时给他定定心。他的残疾更明显——因为16岁在工地上的电击事故，他失去了两只小臂。

不出意料，直播公屏上一开始好奇的声音多——“你没有手怎么吃饭？”“为什么不带假肢？”蒯学通看向对面。李园园用笔在纸上给他写提示，“不要急，实话实说”。

蒯学通静下心来，一一回答，“用胳膊吃的”“不喜欢戴假肢，腿的假肢是支撑用的，手的假肢是美观用途。我不需要美观，我需要真实的一面”。

第一场直播，蒯学通没卖出一单海鲜。但对于他们，却是一个小小的起点。残疾人冠军团正式宣告成立。“主心骨”是李园园，曾经的国家残疾人自行车队女队员，外号“启动王”，有着男人一样的体能。在工作时，她也是一个女强人，执行力强，“自带一股侠气”。

在她的电商生意有起色后，不少经历类似的退役运动员，也联系她想尝试电商。她组建起6位退役残疾人冠军组成的带货团队，除了两位老友，还有练羽毛球的、击剑的。

李园园的抖音账号叫@不火的冠军李园园水产经营部。在役的11年里，她拿下46枚奖牌，2次打破世界纪录，3次站上世界冠军的领奖台，却遗憾没参加过奥运会。2004年，她已经办好了去雅典奥运会的护照，却在比赛前一个月摔了一跤，手骨骨折。四年后的北京奥运会，在资格赛前，她又旧伤复发。

蒯学通的受伤更加惨烈。拿到北京奥运会入场券后的一次训练中，他不慎摔车，后方的车一辆接一辆压过来，压断了他的五根肋骨和一根锁骨。那一年，坐式排球国家队的“二传”、被称作“螺旋桨”的罗仁娟，也因为半月板受伤，无缘奥运会。

李园园和罗仁娟

人生向上又向下，然后呢？

错过残奥会，2008年以后，蒯学通、罗仁娟退役了，李园园也走过了体能的巅峰阶段。结束运动员生涯，他们又陷入找工作的忧虑中。

回想起十多岁被相中成为运动员时，三人当年的想法出奇一致：有一份工作了。

13岁时，李园园被一场车祸带走了一支小腿，从此辍学在家，不和人交流。当残联的工作人员指出当运动员这条路时，父母先是不相信，“担心骗子来找残疾孩子去杂技团”。李园园自己表达了强烈的意愿，“哪怕是杂技团，都想尝试，总比在家里没有一点出路强”。

第一次拿冠军，登上领奖台时，李园园激动地大哭，周围的声音仿佛都静止了，“就想着自己不再是残疾了，一无是处的小女孩也可以成为一个有用的人”。

骑行的李园园

北京奥运会后的几年，李园园边参加比赛，边学习电脑知识、化妆等技艺，为退役后的生活绸缪。2013年，她完全退役，需要彻底转换至全新的人生赛道。

褪去冠军的光环，找工作时，她最大的标签，还是残疾人。那几年，她尝试了二三十份工作，当过餐厅服务员、尝试过卖衣服、也当过话务员。她还想过用运动员经验，在县城创办一个自行车俱乐部。但缺乏人脉关系网，很难拉到投资，“总体费用不低于50万，对于一个残疾人，当时就是一个天文数字”。

更大的困境降临在2017年12月。儿子早产出生，去上海看一次病就要花费上万元。丈夫继而又失业了。车贷房贷奶粉钱加住院看病的钱，窟窿越滚越大。

“做运动员时，我胸怀大志，觉得不管未来做什么肯定都特别成功，没想到会面临这样的困难。”李园园说。

退役后，不少残疾人运动员面临着类似的困境。蒯学通和罗仁娟也经历过低谷。罗仁娟卖过菜，开过2元商店，最穷的时候，全家只剩下五块钱。蒯学通退役后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家里的煤气店灌煤气，再用两个残肢送煤气。

蒯学通在比赛前

喘不过气时，他开送货车去山顶，大喊出声。有时，他会想起人生最好的2003年，在第六届全国残运会上，他是一匹黑马，斩获了五项冠军。

找到新赛道，那就当生活的冠军吧

2018年底，李园园一家已经负债近四十万。困境中，她看到嫂子在朋友圈卖海鲜，也如法炮制，一个月挣了7000块钱。

这就像一根救命的稻草。随后，她把目光投向电商正在起步的短视频平台，自学运营知识，在上面卖货。

一开始，她只是随手记录进货卖货的日常，展示新鲜捕捞的海鲜。镜头里的她爱笑，力气大，经常搬着200斤一筐的海鲜到处走，在冬天凌晨的码头，穿着厚厚的大衣，开铲车运货。

李园园抖音截图

朴实自然的风格慢慢积累了粉丝，订单量也一点点增加。她开始慢慢向“朋友们”打开自己。2019年国庆，因为有感而发，她在渔船上高歌了一曲，并第一次讲述起曾经的运动员经历。粉丝们很吃惊，这个爱笑的“老板”，原来是世界冠军。

“我想认识你，因为你值得我尊敬。”李园园的讲述打动了越来越多网友，她的抖音成了网友们诉说自己人生故事的树洞。有人说，在她的账号里找到了久违的力量。在生活的竞技场上，他们也希望像这位冠军一样，突破自己，找到继续向前的办法。

因为喜欢李园园的坦诚和实在，粉丝们成了直播间里的高粘性顾客。她的生意越来越有起色，直播间持续爆单，最高时一个月挣了10万。2022年底，李园园基本摸清盈利方法，不久便还清了所有欠债。

“我给自己喊的口号是努力成为生活中的冠军。”李园园觉得，自己在残疾人里是非常幸运的，“ 起码踩到一个很好的节点，从自卑状态走出来。拼搏拿冠军的经历，也让我有了一个更好的心态，这种心态改变了我的整个人生轨迹”。

几位冠军的抖音主页

互相托举，然后托举更多人

走出困境，李园园动念想帮其他人。组成团队后，李园园感觉自己也被托举住了。凌晨去码头选货时，“蒯老大”开车，护送两位女士。在她直播六七个小时疲惫不堪时，两位老友默默做好了所有扫尾工作。多年来，三个人“互帮互助”，已经变得如同家人。

老友团还发现，形成合力后，能做的事情更多了。罗仁娟在2019年承接了一个助残中心，包含各项助残服务。他们把残疾人朋友制作的手工制品也搬上了直播间。最多的一次直播，直播间里卖出了8000块手工皂，一块15元，销售额达到12万元。这远远超出了存货量。粉丝们出主意，接受预售，让残疾朋友们慢慢制作。

罗仁娟在直播

直播间的收入用来给残障朋友们发些工资。一位患唐氏综合症员工的妈妈，把这三百多块钱用相框裱了起来，挂在客厅里。她告诉罗仁娟，从来没想过自己的孩子有一天能挣到钱。

在海鲜销售旺季时，助残中心的残障朋友们会担任打包、贴单和售后等轻体力活。当全国各地的企业提供残疾人就业岗位时，罗仁娟也会在直播间里分享。

罗仁娟很享受这个为残疾人分享信息、打破围墙的新角色。有时她会想，如果不是当初有机会成为运动员，打开了眼界，她的一生可能就是井里的那只小小的青蛙，只能看到头顶的一小片天空。

罗仁娟和助残中心的伙伴们

李园园觉得，年过不惑，两个朋友开始慢慢与自己和解。以前，他们把奖牌都藏了起来，不愿直面错失奥运会的缺憾。她已经解开了这个心结，直播间里，她大大方方，在背景布上挂满了奖牌。

三人一起做公益，探望一个残疾人家庭